每天下班后,老安都要在镇中心街边停留一会。
在那里,他会做两件事。
其一是抽烟,其二是看喷泉。
喷泉有什么好看的呢,无非是人工布置的小把戏,还能看出花来?
可老安就是喜欢看。
盯着那喷泉,眼光空空的。
似乎一直在看,又似乎什么也没看。
金仁顺的作品《喷泉》,便是以老安看喷泉这一画面拉开序幕,缓缓展开了跌宕的叙事。
一、老安
“又薄又亮又滑,绸子似的,从水管里面变魔术。”
这是老安对喷泉的描述。
这或许正是老安喜欢看喷泉的原因。
此外,看喷泉的时候,他不是刚好可以趁此机会美美地抽几口烟嘛。
虽然,那个时候被煤尘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,让人有种穿的不是衣服而是盔甲的错觉,但谁又在乎呢。
至少老安早已不在乎。
也是,一个天天下井挖煤,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苦力,有什么可在乎的!
唯一可以在乎的,似乎只有他的老婆吴爱云。
在井下,矿工们总是口无遮拦,开的玩笑也多半是有色的,说着说着,就会说到他老婆吴爱云身上去。
每逢这种时候,老安总是不能没有一点表示的,但他那软绵绵的反应反而会让矿工们越发放肆。
毫无疑问,老安的反击是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的。
老安不是不知道这一点,虽然如此,他还是要反驳。
这种时候还什么话也不说,什么表示也没有,他还是个男人吗?
多少还是要摆点样子的。
但内里,老安非常能想得开——
一群煤黑子,脑袋别在腰带上,每天有命下到井下,有没有命上来都说不准,还计较个啥?
这话,他对自己说,也对自己的兄弟说。
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兄弟,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他老安真正在意的人。
他这个兄弟的名字,叫张龙。
二、张龙
张龙是个英雄。
在老安心目中是。
上中学的时候,张龙便天天带着刀。
不止一把,是三把。
一把电工刀改装的,一把折叠的,最后一把最毒也最吓人。
那是一把三棱刀。
短、窄、立体,刀身黑褐色,刀刃透着寒光,一眼望去,像三条窄窄的银带子。
有一次,老安被欺负,霸凌者甚至嚣张地逼到他家门口。
老安吓得双腿发颤,裤子都湿了。
自然那不是汗水。
恰好张龙在,看到这一切,二话不说,抄起菜刀就冲出去。
那会儿,张龙岁数小,个头比老安还矮。
可就是这么个小不点,硬生生逼退一群人。
张龙就是这个么狠角色,而老安之所以对张龙敬佩莫名,还不仅仅因为对方的狠。
真正的原因,是张龙在监里待过。
一待就是二十年。
会在那种地方待那么长时间,不用说,张龙犯了事。
张龙的刀子确实锋利,群殴中,一不小心就失了手。
那似乎很符合张龙的特性,谁都没怀疑。
但老安知道,张龙完全可以不用背负这沉重的担子。
若不是为了他,为了替他出头。
张龙又何至到此地步?
二话没说的张龙,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张龙,替他揽下一切。
只是,这内中的一切,再没有几个人知道。
那是属于张龙和老安的秘密。
那是张龙和老安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秘密。
尾声
张龙出来后,昔日的小伙伴全都娶妻生子,过成了灰头土脸的样子。
曾经光彩照人的少年们,一去不复返。
老安对张龙倒是和当年一样,谦恭有加。
只是老安没有想到的是,他那漂亮的妻子,对他这位兄弟,同样有着不寻常的好感。
察觉到一切的老安变得沉默起来。
如果是别人,他纵然是老安,可以被随便欺负的老安,也会如被逼急的兔子,咬上几口。
但对方不是别人,是张龙。
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张龙。
老安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,他在井下哽咽着对张龙说道:
“你跟吴爱云,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——你为我坐了二十年的牢,别说老婆,我的命早就是你的——”
结局却是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。
老安被救了上来,张龙却永远地留在地下。
吴爱云曾追问过在井下到底发生什么事,但是老安矢口否认。
那又是一桩秘密。
一桩独属于老安和张龙的秘密。
只有喷泉永远不知疲倦地喷涌着,依然如往常那般光滑,闪烁着丝绸般的质地。
老安却心中空空,他明白,这个世界,他再不会有兄弟了。
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的兄弟。
井下,男人,女人,还有喷泉。
或许,这世界依然喧嚣忙碌,和往常并无什么两样。
或许,这世界早已和过去不同,但是,只有那些经历过的人,才会知道她究竟缺失了什么。